然而心里的坎儿终究迈不过去。杜湘东的思绪飘浮,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另一个下午。在那天,姚斌彬入土为安。一个大活人被抓进去,回来的只有一捧骨灰,装在最便宜的骨灰盒里。盒儿上没镶照片,连名字都刻得浮皮潦草的,墓地也不是正经公墓,而是厂里找旁边村子说了说,在田埂之间起了个坟头。街坊四邻帮着挖了个坑,搀扶着姚斌彬他妈把骨灰盒放进去,七手八脚地填满土,再立上一块仅注明生卒年份的水泥碑。姚斌彬,生于一九六八,死于一九八九,年二十一。安顿停当,众人便散去,只留下杜湘东站在女人身后。
母亲呆看着儿子的新坟。刚入土的人,按理是该祭一祭的,姚斌彬他妈却没带着水果点心。她半趴半跪,在坟前伏了片刻,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沓纸来,划了根火柴将它们点燃。日光明媚,看不见火,只有一条黑色的痕迹在纸上不紧不慢地啃食。杜湘东往前跨了半步,这才发现那些纸他曾经见过,是厂里给打的医药费欠条,都盖着大红章。但他却像被慑住了似的,只是静默旁观,并未上前阻止。姚斌彬挣的外快都变成了欠条,现在把欠条烧给他,这里面似乎蕴含着不可言喻的公道。然而随之而来的一个念头却让杜湘东心惊胆战:把旧账一笔勾销,这是否也说明姚斌彬他妈不想活了?
杜湘东想叫女人一声,却张不开嘴。
姚斌彬他妈倒像猜到了他的心思,回头笑了:“杜管教,你放心,姚斌彬是为我死的,我就算是为了他也得活着。”
于是她活到了今天。想到这里,杜湘东的心便安宁下来,像深不见底的夜空。愧疚感还是存在的,说一千道一万,只是苦了刘芬芳。而令他纳闷的是,当他已经做好准备承受刘芬芳的抱怨乃至咒骂时,刘芬芳偏又不作声了。她静静地躺在他身边,与他保持着谨慎的距离,连呼吸都是若有若无的。她睡着了吗?当然没有。她正在和他一样睁眼看天。
俩人干巴巴地躺了一宿。天快亮了,刘芬芳的语言能力才得以恢复。她说:“杜湘东,你还不如那俩犯人。犯人还知道跑,你连跑都不敢跑。”